《醋香里的西府人》
——怀旧散文
山城宝鸡的冬天,总带着一点酸意,仿佛渭水那头的风里也藏着冷醋的味道。
胡同狭窄,土路结了硬壳,风一过,霜花便在阳光下纷纷扬扬。两旁的茅草屋低矮而静默,门口堆着柴火和旧坛子,像守着一个个贫寒的梦。脚印被冻得泛白,阳光从胡同深处斜斜地照进来,卷着煤烟、面香,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醋香,一并在冷空气里散开,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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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得六十年代的一个早晨,天微亮,胡同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——
“酱油——醋——嘞——”
那声音不高,却有种穿透寒气的温度。挑担的老人一身旧棉袄,肩头木担两端挂着木桶,一边酱油、一边醋。他不是本地人,听口音像河南人。可在这座城里,他的吆喝声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。
他走到谁家门口,锅灶边的女人就提着空瓶出来,笑着说:“老哥,给我来二斤醋。”
木勺轻轻一舀,酸香便顺着风散开,像是冬天的烟火气,温柔又悠长。
那吆喝声,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旋律。每当夜色低垂,我仍仿佛能听见那声音,从胡同尽头飘来,带着醋香,也带着生活的安稳与踏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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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一桶醋的远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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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年代末,买醋很难。那年月,粮票、油票、布票都要靠关系,更别说一桶好醋。
凤翔有个亲戚,每年冬天都来我家一次,带着一个能装二十五斤的大塑料桶,风尘仆仆。
“侄儿,我来要点醋。”他笑着说,声音里有点腼腆的恳求。
我便托人在菜市口的小菜铺找关系,才好不容易买满一桶。那一刻,我看见他脸上那种憨厚的笑——
“有了这醋,媳妇能拌凉粉,孩子也能吃臊子面喽。”
他走时,阳光照在醋桶上,桶壁闪着柔光。那不是一桶醋,而是一家的滋味、一年的心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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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知青岁月的酸与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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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年代初,我下乡到宝鸡西山。那是一个冷到骨头的冬天。知青们不会做饭,一锅烂面能吃三天。
第三天的面,黏得像浆糊。肚子饿得发慌,我从地里拔了几根葱,切成碎末,撒上一把辣子面,又倒进半瓶醋。
那一勺下去,热气腾起,酸香直冲鼻尖。我们围着锅吃着、笑着,辣得眼泪直掉,却觉得那是天下最美的味道。
那时的醋,是青春的调味剂,是我们在艰苦岁月里咽下生活的勇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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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天王镇路边的香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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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年夏天,我路过天王镇。那天烈日当头,我走得口干舌燥。路边一户农家门前摆着几个黑陶大缸,缸口飘着浓浓的酸香。
我停下歇脚,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农从屋里出来,笑眯眯地说:“年轻人,歇歇脚,尝口新醋。”
我愣了愣:“喝醋?”
他笑着点头,从缸里舀出一瓢刚刚酿好的香醋,递给我。
那一口下去,酸中带甜,冰凉沁心,像一阵风从黄土地里吹来。醋香顺着喉咙直入胸腔,我几乎有些恍惚。那不是饮料,那是时间的味道,是一座小镇的心血。
老农说:“咱这醋,全靠麦麸、豆曲、泉水,一滴一滴熬的。”
我望着他晒得黝黑的脸,忽然觉得那缸醋里藏着整片西府的阳光与汗水。
如今每每回想,那一口醋的凉香,仍能在心底泛起波澜——那是我喝过最美的饮品,清冽、厚重、令人难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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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骑三轮的“岐山香醋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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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年代以后,街头的醋又多了起来。
清晨的街口,总能听见喇叭放着录音:“岐山香醋……”
那录音的声音沙哑,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亲切。
我常看见一个年轻人,姓郭,骑着三轮车在街上穿梭。车后绑着三只塑料桶,桶盖上泛着阳光。
他一边擦汗,一边笑着对我说:“老哥,现在的醋快得很,一天能出几桶。”
我闻着那股醋味,心里却有点酸。那醋虽然也香,但少了几分厚重,少了几分时间的味道。
郭师傅叹了口气:“现在的醋多了,味儿淡了。”
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“慢”,也就失去了灵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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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、酸香散了,心还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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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革开放后,醋成了买卖。超市货架上摆满各种“老陈醋”“香醋”“配制醋”,名字花哨,却再难找回那坛真正的西府味道。
西府人自恋自己的醋。那酸,是生活的脾气;那香,是故乡的魂。我们曾经以此为傲——
它代表着黄土地的沉稳与勤劳,也代表着这片土地上人们对生活的深情与讲究。
如今的醋,越来越轻;而心里的味道,却越来越重。
有时夜里梦见胡同深处,那一声“酱油——醋——嘞——”又响起来。风里有酸香,有炊烟,也有久远的温柔。
醒来时,只有街灯下塑料瓶里轻飘的酸气。那不是醋的香,是记忆的叹息。
我想,那真正的醋,早已融进黄土地,融进了每一个西府人的血脉。
它在母亲的灶火里,在老农的笑声里,在这片土地永不消散的乡愁里。
酸,是生活的真味;香,是岁月的温度。
而我,仍在那一缕酸香中,怀念着西府人古老的酿造技艺——
怀念那慢、那厚、那永不变味的人情与故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