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赤子
清晨读徐再思的《水仙子·夜雨》,“一声梧叶一声秋,一点芭蕉一点愁”,窗外的雨丝正斜斜织着,落在窗台上,也落在心里。那“江南二老忧”的句子,像一根细针,轻轻挑破了平日里刻意藏好的牵挂,九十高龄的母亲还在乡下老宅里,此刻是不是正坐在屋檐下,看着雨打湿院角的花瓣?
放下书,转身去超市。拣了母亲爱吃的软面的西红柿,还有她总说“炒着香”的丝瓜,又拎了袋5公斤的面粉。车窗外的雨帘模糊了路景,想起小时候,也是这样的雨天,母亲总把我的书包往怀里裹紧些,牵着我的手踩过积水,裤脚溅了泥点也不在意,只反复叮嘱“慢些走,别摔着”。那时总觉得母亲的手格外暖,能把整个秋天的凉意都挡在外面。
老宅没有大门,顺着小径往里走,院子里的景致先撞进眼里。几盆三角梅开得正旺,紫色花瓣沾着雨珠,在绿叶衬托下愈发艳丽照人;一旁的棕竹也发了新枝,嫩绿色的芽尖顶着水珠,经秋雨滋润得愈发盎然。堂屋的防盗门锁着,门把手上挂着的红绳褪了色,是去年春节我系上的。开锁进屋轻轻推开门,西厢房里,母亲正蜷在藤椅上打盹,身上盖着我前年给她买的薄毯。光线透过窗棂,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撒了层柔和的淡影,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浅浅的笑意,许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。
“妈。”我轻轻叫了一声。她立刻睁开眼,没有丝毫迷糊,笑着应道:“你回来了。”仿佛她不是在睡觉,只是坐在那里等我,等了很久。
坐在堂屋的沙发上,母亲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腕,像检查什么似的,摸了摸我的手背:“最近瘦了点?”我笑着摇头,说一切都好。她又问起两个外孙女,眼睛亮了起来,“大宝是不是又长高了?小宝还爱调皮撒娇吗?”我一一答着,她听得很认真,时不时点头,末了叹口气:“天气凉了,早晚给孩子添件薄外套,别像你小时候,总爱踢被子。”
说着,她又想起什么,拉过我的手:“你媳妇最近累不累?身体怎么样?”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,突然鼻子发酸。原来我们长大后,在她心里,永远都是需要被惦记的孩子,孩子的孩子要操心,孩子的伴侣要牵挂,唯独忘了她自己。我握紧她的手,声音轻却坚定:“您别担心我们,把自己照顾好,就是我最大的福分。”
午饭的炊烟,是在雨声里升起的。洗西红柿时,母亲凑过来,说“要把蒂挖干净,不然涩”,说着就想伸手帮忙。我拦住她:“妈,您坐着歇着,今天我来。”
菜籽油在锅里烧得微微冒烟,下葱姜蒜的瞬间,香味就漫开了。母亲站在我身边,没再说话,只是静静看着。她的影子落在灶台边,和我的影子叠在一起,像极了小时候,我站在小板凳上,看她炒菜的模样。那时我总吵着要帮忙,她怕油溅到我,只让我递个盘子、剥棵蒜,如今倒过来了,换她做那个“递盘子”的人。
西红柿炒成汁,酸甜的味道裹着热气往上飘;丝瓜下锅,和西红柿汁翻搅在一起,撒上盐和花椒粉,是母亲最熟悉的味道。起锅时,母亲伸手尝了一口,点头笑:“嗯,和我炒的一个味。”我看着她的笑容,突然觉得踏实。原来所谓成长,就是把母亲教我的事,一件件学会,再反过来,为她做一遍。
这手艺,是三年前疫情时练的。那时封控在家,想做口热饭,也想给远方的母亲报平安,就跟着视频学做菜。没想到如今,竟能在她面前“露一手”。看着她吃得香,我忽然明白,成年人的孝顺,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,而是把“你养我小”的恩情,藏在一顿顿热饭、一次次陪伴里,慢慢变成“我养你老”的行动。
饭后雨歇了,天空仍是灰蒙蒙的,细密的云絮低悬着,风穿过院子里的梧桐树,叶子上的水珠簌簌落下,打在水泥地面上,溅起小小的水花。母亲坐在屋檐下,我陪在她身边,听她讲村里的事,讲我小时候的糗事。风穿过树叶,沙沙作响,像徐再思笔下的秋声,却没有了半分愁绪。
走的时候,母亲把我送到门口,又塞给我一袋她自己做的甜酒:“你媳妇爱吃辣,拿回去早上起床后熬一碗吃。”我接过袋子,沉甸甸的。车子开出很远,停车回头看,她还站在门口,像一尊安静的雕像,守着这方小院,守着我们所有人的牵挂。
路上再想起那首《水仙子·夜雨》,“枕上十年事,江南二老忧”的愁绪,竟被这一天的暖意冲淡了。原来成年人的通透,从不是忘了牵挂,而是懂得把牵挂变成“回家”的路;所谓痛彻痛悟,也不是后悔过去,而是明白,有些爱,经不起等,只能“现在就做”。
雨又下了起来,这次却不觉得凉。因为我知道,无论走多远,总有一扇门为我虚掩着,总有一个人,会在雨中等我归来,就像当年,她牵着我的手,走过无数个秋天的雨天那样。
2025年9月4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