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渭河滩开荒者第二代:贾洛人》
渭河滩是一块被岁月翻耕过千百遍的黄土地。它沉默而粗粝,夹带着从远方流来的泥沙和命运。站在今天宽阔的新建路大道上,很难想象,几十年前这片土地是如何在风沙中艰难生长出人家的——更难想象,那些人在怎样的苦难中,顽强地活成了火苗一般的希望。
贾洛人,就是那样一缕火苗。
一代人的土地,二代人的命运
贾洛人的父亲,贾大爷,是渭河滩上最早的开荒者之一。那是个还没有年号的年代,甚至连新中国的名字都未被喊出。他与贾大妈从河南老家流浪而来,扒火车,拣野菜,靠一口冷饭和几块冻硬的红薯,一步步走到了西府渭河滩。
“这里能种地。”那天,贾大爷看着一片滩涂,说出了这句话。那年,他三十五岁。
没有地契,没有房权,只有黄土、风沙和沉甸甸的生存欲望。他们搭了草屋,用木棍围出地界,把渭河涨退之间的淤地开成了能种豆子和南瓜的田。村子没有名字,胡同也没有路名,但渭河滩上那一排排茅屋,便是他们的根。
后来,土地集体化了。开荒的地划归了蔬菜生产队。贾大爷的心里翻了船。他的争执失控了,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劳动果实被收编,像是突然丢失了父权和尊严。他站在自家破旧屋顶的高处,喊了一夜……第二天清晨,人们在河滩的麦秸垛下发现了他。他还活着,但已经疯了,眼神像被掏空的房屋,空荡荡,风一吹就晃。
骑兵的儿子
那个时候,贾洛人在西藏边境服役,是骑兵。他的信里没有多说家里的事。军人的世界,是马刀、雪山和军功章。可当他复员回到宝鸡西府,穿着戎装踏进胡同,看到的是疯掉的父亲、憔悴的母亲和早已塌了一角的草房。
他没哭。他把行李放下,第一件事,是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大摞《小人书》。父亲一见那熟悉的小画,竟像孩子一样笑了。于是,贾洛人坐在父亲的床头,一本一本讲给他听:《岳飞传》《林海雪原》《铁道游击队》……父亲听得入神,还学着角色的样子摆手做势。他不再像疯子了,更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,在儿子搭建的童话里,慢慢找到了回家的门。
那个年代,贾洛人复员后被分配到了市烟酒食品公司,当了科长。那时的烟酒不是商品,是指标,是凭票供应的金贵物资。他手握“批条”的权力,却始终记得:自己是从草屋、从泥巴堆里走出来的穷孩子。
胡同里的“好人”
每年腊月二十八,贾洛人都悄悄在办公室批好几十张条子,分发给胡同里的人家:两盒“大前门”,一瓶“红西凤”。那些年,谁家要是能在红白喜事上摆出这几样,邻里都会投来艳羡的目光。
“这是给咱贾洛人挣脸呢。”有人说。
可他从不拿架子。哪家灶膛坏了,他也会脱下呢子大衣,拿起扳手,钻到厨房帮忙修;哪家孩子病了,赶不上医院,他就陪着人一路跑到市里的中心医院挂号。胡同里的人穷,但有贾洛人在,像是有人撑着一杆灯,哪怕风大雨急,也能见到一缕光。
时代的河流与一代人的消逝
到了八十年代末,胡同里开始有了电视机,有人家装了自来水,泥巴路换上了煤渣路,天冷也不必再蹲在草房里烧柴取暖了。人们的脸上多了光泽,谈论的话题也从“口粮票”变成了“分房子”。
贾洛人的儿子考上了大学。那年他在胡同口贴了一张红榜,上写:“贾建国,考入西北工业大学。”他父亲站在榜前,擦着老花镜,站了很久没说话,只是低声喃喃:“咱是开荒人的种,能出个大学生,也算对得起老贾家了。”
后来,贾建国被分配到一家军工企业,当了工程师。每逢过年放假回来,都会去看看邻里的老人,带点烟酒,帮着修理坏掉的电线。他从未离开过那种“帮一把”的家风。
哲理的尾声
贾洛人晚年时,常说一句话:“人不怕没出身,就怕忘了出身。”
那是一代人的哲学。他们不讲太多道理,但每一个举动,都刻着深深的信仰:土地是根,苦难是路,恩义是光。他们在风沙中种下善意,在计划经济的夹缝中扶持邻里,在动荡与希望的河流中,努力让下一代站得更稳,看得更远。
如今的渭河滩,已是一片绿树成荫,楼房林立。可那一代开荒人的故事,仍隐隐地回响在风里,像黄土下未曾熄灭的炭火,在每个冬夜,温暖着后来人的心。